《海岳名言》 宋 米芾 

  历观前贤论书,征引迂远,比况奇巧,如“龙跳天门,虎卧凤阁”,是何等语?或遣词求工,去法逾远,无益学者。故吾所论,要在入人,不为溢辞。


  西风:平实之论。


  吾书小字行书,有如大字。唯家藏真迹跋尾,间或有之,不以与求书者。心既贮之,随意落笔,皆得自然,备其古雅。壮岁未能立家,人谓吾书为“集古字”,盖取诸长处,总而成之,既老始自成家,人见之,不知以何为祖也。


  江南吴(山完)、登州王子韶,大隶题榜有古意,吾儿友仁,大隶题榜与之等。又幼儿友知,代吾名书碑及手大字,更无辨。门下许侍郎尤爱其小楷,云:“每小简,可使令嗣书。”谓友知也。


  老杜作《薛稷慧普寺诗》云:“郁郁三大字,蛟龙岌相缠。”今有石本得视之,乃是勾勒倒收笔锋,笔笔如蒸饼。“普”字如人握两拳,伸臂而立,丑怪难状。由是论之,古无真大字,明矣。


  葛洪“天台之观”飞白,为大字之冠,古今第一。欧阳询“道林之寺”,寒俭无精神。柳公权“国清寺”大小不相称,费尽筋骨。裴休率意写牌,乃有真趣,不陷丑怪。真字甚易,唯有体势难,谓不如画算,勾,其势活也。


  西风:既云“古无真大字”,何又云“葛洪‘天台之观’飞白,为大字之冠,古今第一”?米老好臆谤古人,由是见之。


  字之八面,唯尚真楷见之,大小各自有分。智永有八面,已少钟法。丁道护、欧、虞笔始匀,古法亡矣。柳公权师欧,不及远甚,而为丑怪恶札之祖。自柳世始有俗书。


  西风:柳字故俗,然诬为丑怪恶札之祖,或以为太过。“自柳世始有俗书”,泄愤之言耳,不足为观。


  唐官告(一作“诰”)在世,为褚、陆、徐峤之体,殊有不俗者。开元以来,缘明皇字体肥俗,始有徐浩,以合时君所好,经生字亦自此肥。开元以前古起,无复有矣。


  唐人以徐浩比僧虔,甚失当。浩大小一伦,犹吏楷也。僧虔、萧子云传钟法,与子敬无异,大小各有分,不一伦。徐浩为颜真卿辟客,书韵自张颠血脉来,教颜“大字促令小,小字展令大”,非古也。


  石刻不可学,但自书使人刻之,已非己书也,故必须真迹观之,乃得趣。如颜真卿每使家僮刻字,故会主人意,修改波撇,致大失真。唯吉洲庐山题名,题讫而去,后人刻之,故皆得其真,无做作凡俗之差,乃知颜出于褚也。又真迹皆无蚕头雁尾之笔。与郭知运《争坐位帖》有篆籀气,颜杰思也。刘与欧为丑怪恶札祖,其弟公绰乃不俗于兄。筋骨之说出于刘,世人但以怒张为筋骨,不知不怒张,自有筋骨焉。


  凡大字要如小字,小字要如大字。褚遂良小字如大字,其后经生祖述,间有造妙者。大字如小字,未之见也。


  世人多写大字时用力捉笔,字愈无筋骨神气,作圆笔头如蒸饼,大可鄙笑。要须如小字,锋势备全,都无刻意做作乃佳。自古及今,余不敏,实得之。榜字固以满世,自有识者知之。


  西风:米老自负,不虞为后人笑,此又见之。


  石曼卿作佛号,都无回互转折之势。“小字展令大,大字促令小”,是张颠教颜真卿谬论。盖字自有大小相称,且如写“太一之殿”,作四窠分,岂可将“一”字肥满一窠,以对“殿”字乎?盖自有相称,大小不展促也。余尝书“天庆之观”,“天”、“之”字皆四笔,“庆”、“观”字多画在下,各随其相称写之,挂起气势自带过,皆如大小一般,真有飞动之势也。


  书至隶兴,大篆古法大坏矣。篆籀各随字形大小,故知百物之状,活动圆备,各各自足。隶乃始有展促之势,而三代法亡矣。


  欧、虞、褚、颜、刘,皆一笔书也。安排费工,岂能垂世?李邕脱子敬体,乏纤浓。徐浩晚年力过,更无气骨,皆不如作郎官时《婺州碑》也。《董孝子》、《不空》,皆晚年恶札,全无妍媚,此自有识者知之。沈传师变格,自有超世真趣,徐不及也。御史萧诚书《太原题名》,唐人无出其右。为司马系《南岳真君观碑》,极有钟、王趣,余皆不及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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