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客章安,得识江弢叔(湜)于永嘉。上下论议,互有弃取。简札既多,笔墨遂费。因随所得录之,且及书牍。题曰《杂说》,志无所不有也。辛酉五月八日会稽赵之谦。
学祖晋人,书祖二王,二王之书传世皆唐人摹勒,阁帖所搜失当,实不及绛州本,(此不能为外人道也)今人即据(?)唐人摹勒者称二王,不知二王书果如此乎。据后世传写囗过之本而力信古初,反不如取囗拜状元策学之,尚是真面目也。(吅按此条涂乙,故整理本付阙)
去古远,石刻传者无几,晋齐梁尤少,宋则仅爨龙颜碑,北齐、北魏石刻尚有,余所见过无过张猛龙碑,次则杨大眼、魏灵藏两造像。石门铭最纵宕,则欧褚祖关也。余所藏隋修梵志,则又调剂汉晋,度越唐宋,落笔处一一如崩崖坠石,非真学拨灯法者不能也。
六朝古刻,在耐看(哪吒按:赵而昌释文有“妙”字,然原迹此处乙之,从原文)。猝遇之,鄙夫骇,智士哂耳。瞪目半日,乃见其一波磔、一起落,皆天造地设,移易不得,必执笔规模,始知无下手处。不曾此中阅尽甘苦,更不解是。
安吴包慎伯言曾见南唐拓本东方先生画赞、洛神赋,笔笔皆同汉隶,然则近世所传二王书可知矣。重二王书始唐太宗,今太宗御书碑具在,以印世上二王书,无少异,谓太宗书即二王可也。要知当日太宗重二王,群臣戴太宗,模勒之事成于迎合,遂令数百年书家奉若祖者,先失却本来面目,而后八千万眼孔竟受此一片尘沙所眯,甚足惜也。此论实千载万世莫敢出口者,姑妄言之。阮文达言书以唐人为极,二王书唐人模勒,亦不足贵,与余意异而同。
余所见《兰亭》凡数十种,独吾乡王式庵都转家所藏七种最奇。其中唐拓一本,纸墨绝古而余无甚爱。最爱其红梨板本,盖即《山谷集》中所称赏者,此真绝无仅有。字体较定武小十之三,而肥数倍。一展玩如神龙寸缩,老鹤山立,“恰到好处”四字,不足言也。今其文孙□□携往复州,不可得见,每一忆及,尚觉腕下鬼跃跃欲动。
瘗鹤铭自是仙迹,指为右军固非典要,顾著作亦不能有此,华阳真逸乃陶贞白,当是撰文者,此铭原题上皇山樵书,则别是一人。总之,大书至此乃入超妙地位,六朝古刻无疑,唐人无是也。
吅按:此条点掉,故校点本阙。
虞永兴《汝南公主墓表》,石刻凡数见,或疑为赝。真迹初藏毕秋帆尚书之兄(名泷)家,道光初,入一鹾贾,鹾贾负吾乡孙氏钱,以此抵千金,近其孙名沂字古徐守之。先是,余见经训堂刻石已叹绝,后向古徐索观,复取石刻比视,则刻者不惟失真,直变尽神气矣。墨迹运笔如游丝飞絮,不可捉摸,毕刻勾摹甚工,而细审字字踏实,笔尖有非刀锋所能到者(哪吒按:赵而昌释文“有非笔尖刀锋所能到者”,非是,今从原迹改),便令永兴尚在,再书一本亦必无此,下真迹一等,石刻谈何容易(哪吒按:赵而昌断句“下真迹一等石刻,谈何容易”,误,今改)
余极喜唐人细书,前见(哪吒按:赵而昌释文作“者”,误,今从原迹改)天宝《张处万造像》,叹其精绝。去岁复见□□《赵姿阿弥陀碑》,字体更入细而遒逸绝伦,手临数通,竟不形似而止。此日目力可及犹学不到,将来安望?记此告同志者。碑藏阮文达公家,字大如粒。
乩书多佳,以其直下也,余所见乩书有绝奇者,走势甚幻,结体必安,有作隶字者,有正书者,无不工,虽无神仙,可作师友。
近日能书者,卒道吴熙载廷飏,邓完伯后一人也。体源北魏,藏其稜厉,而出以浑脱,然知者希矣。篆法直接完伯,刚健逊之。(哪吒按:此条点掉,故释文阙如,今从原迹补)
余论书服膺包慎伯,慎伯指刘文清为得力香光,文清笑谓数十年功夫一语道破。真打瞎顶门眼,夺却脑后符,非漫说也。(哪吒按,此下点掉,释文阙如,今据原迹补)余二十岁前学家庙碑五百字无所得,遍求古帖皆临一通亦不得。见山谷大字真迹止十余,如有所悟,偶作大字,笔势顿异,觉从前俗骨渐磨渐去,然余未肯学山谷一字。江弢叔见余书即指为学山谷,亦数十年中一大知己也。
书家有最高境,古今二人耳。三岁稚子(能见天质),绩学大儒,必具神秀。故书以不学兼(哪吒按:释文作“书”,误,或是“兼”)不能书者为最工。夏商鼎彝、秦汉碑碣、齐魏造像、瓦当砖记,未必皆高密、比干、李斯、蔡邕手笔,而古穆浑朴,不可磨灭,非能以临摹规仿为之,斯真第一乘妙义。后世学愈精者去古愈远,一竖曰吾颜也、柳也;一横曰吾苏也、米也,且未必似之,便似,亦因人成事而已。有志未逮,敢告后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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